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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9章 八十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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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將軍打算拿什麽換?”

少年嬴政面無表情一句話落地,偏殿內靜默片刻。

在場的人等心知肚明:倘若國君是在朝堂之上放言,無異於明晃晃的拿春平侯要挾。如今不經上朝,只在偏殿說,也是帶上了幾分刻意刁難的意思。

然而李牧將軍巋然不動。

他展顏一笑,露出兩排白牙來,仍然是不帶懼色、不為觸怒地坦蕩回應:“趙國可拿盟約來換。秦王所求,無非是城池與土地。趙王不會給,但可與秦聯合發兵,去征伐他國。兩國合力,到時候打下來的城池,亦為秦王所有。”

說到此處,李牧的笑容微斂:“若秦趙聯盟,我王願與秦國一同出兵伐魏、燕二國。”

他話沒說完,但嬴政明白了。

“是趙王想伐燕。”他說。

“沒錯。”

李牧頷首:“我王只是不想在伐燕之時與秦國交惡,所以才請牧做說客罷了。難道魏國拿來的地,換不回一位春平侯麽?”

嬴政沒說話。

李牧不等少年國君回應,繼續說道:“秦趙聯盟,於秦有大利。牧大抵知曉秦王現下眼中所看到的,是韓國。”

“哦?”

之前看上去興趣缺缺的嬴政,終於再次以正眼相看。

少年人饒有興趣道:“李牧將軍從何得知?”

“我來鹹陽有幾日,也聽到了不少風聞。”李牧開口回應:“秦相為秦楚聯姻奔波,剛剛歸來,緊接著又送蔡澤回燕為臣,並發兵攻魏,接回春平侯。秦國四面動作,獨獨落下了韓國,牧自然瞧得出秦王目的在韓,其他出使、征伐,無非是穩住局面罷了。”

談論起鹹陽所見,李牧的條例清晰,不急不緩。

即使秦王政全程無表情、不現情緒,李牧也不曾展現出半點畏懼與忐忑。

“既要伐韓,牧以為秦王可同趙國一同發兵,先行征魏。趙國南下,同時秦國東進,趁魏自顧不暇時攻占卷城以及周遭土地。如此占據邊關要城,毗鄰韓國邊境,可做攻韓的中轉之地。”

李牧胸有成竹道:“屆時,秦國南可攻韓,東可伐魏,牧想不通秦王有什麽拒絕出兵的道理。”

嬴政確實沒有拒絕的道理。

本來定下的,就是要與趙聯盟,穩住趙國。如此出言,也不過是想試探試探趙國的目的。

眼下嬴政試探出來了:趙王想打燕國,所以基於同樣的理由,不想秦國幫燕國。

那麽再出兵伐魏也不是什麽難事。

“李牧將軍好一雙慧眼。”

嬴政由衷稱讚道:“將軍高瞻遠矚,寡人敬佩不已。不知趙王許了將軍如何嘉獎,能換將軍如此忠心?”

僅來了鹹陽幾天,就憑明面上的行動摸清了秦王的想法,並且提出聯盟的方式。

不得不說,李牧確實有點東西。

哪個國君見到這樣的聰明人不心動啊?嬴政甚至有些惋惜:當年若是維楨夫人說服他來秦國就好了。

李牧將軍直率地搖了搖頭。

“牧為秦王圖謀,亦為我王圖謀。”他真誠道:“秦、趙先祖本一家,是兄弟盟國,應該的。”

言下之意即是,許了什麽也不會來秦國的,請秦王死心。

嬴政嗤笑出聲:“兄弟盟國。”

他冰冷冷地重覆了一遍李牧的用詞,嘲諷之意盡顯。

昔年秦王政在邯鄲為質時過的什麽生活,李牧清楚得很。

回到鹹陽後,過往的事情連母後都不再提了。許多人都以為當年秦王政年幼,不會記得受苦的日子。

許是趙王也是這麽想的。

但嬴政從未忘記。

只是少年國君也沒打算就此為難李牧。他轉頭看向呂不韋與趙維楨。

“仲父、太師覺得呢?”他開口。

呂不韋自然是沒什麽意見。

“於秦、趙有利,便是好事。”呂不韋說:“既要盟約,不韋亦想不通拒絕的理由。”

趙維楨附和道:“本就為盟約,不是更好?”

本來接回春平侯,就是為了還給趙國,尋個借口與趙盟約,順帶在給太子偃找點不自在。

如今還能順路一起伐魏?算是意外驚喜了。

別人不知道未來,可趙維楨知道。

這麽多年過去,趙維楨早就摸清楚了這個時代的情況:她可以提前拿出圖紙,可以力所能及地影響他人的人生軌跡。但人生在世,壽命有限,趙維楨就算有天大的能耐,也不能阻止自然死亡的人身死。

歷史上,趙孝成王就活到公元前245年,也就是明年。

之後趙太子偃即位,恰逢趙國攻魏,趙偃解除了已攻下繁陽的廉頗軍職,命樂乘頂上。

臨陣換將可是兵家大忌。這下可好,廉頗與樂乘產生嫌隙,老將軍一怒之下幹脆離趙投魏,到大梁投奔魏王去了。

讀書時趙維楨就覺得,趙偃這個人腦子多少有點問題。

那可是廉頗啊!

俗話說得好,家有一老,如有一寶。如此老將,不止是家中,更是一國的珍寶。

這種寶貝你趙國不要,趙維楨要。

當年若非廉頗將軍,她和小嬴政怕是都要死在邯鄲了,可謂對趙維楨乃至秦國有有恩情在。

今年定下盟約,明年一同伐魏。趙王腦子有問題,不要廉頗將軍,那我們秦國稀罕總行了吧?

趙維楨都不求廉頗將軍幫秦國打仗,她只希望老將軍能有個地方安生養老。

“王上有意,就這麽定下吧。”於是趙維楨出言道:“煩請將軍與相國好生商議盟書內容,一切妥當之後,可送春平侯與將軍離秦。”

嬴政頷首:“就按太師說的辦。”

李牧暗地松了一口氣。

他爽快行禮:“謝秦王、謝秦相與夏陽君。”

呂不韋和顏悅色地吩咐侍人:“先送李牧將軍回驛館休息,我稍後就到。”

得到秦王首肯,李牧任務完成,也不多留。

客套幾句後,他便隨侍人的指引離開章臺宮。

待到李牧離去,呂不韋才再次轉頭看向嬴政:“那王上,鄭國之事……”

嬴政不言,而是轉頭看向李斯。

一瞬間,所有的壓力都來到李斯這邊。

他當即心知肚明:秦王的意思便是既然你提出支持修渠,那就你來得罪相國。

明白歸明白,李斯確實分毫不猶豫:“臣以為,鄭國雖為間諜,但他面見國君時言之有物、條例清晰,擺在面前的好處也非作假。既是有能力修,如今知曉他為韓王派來的間者,有所提防就不怕其搗亂。這渠,還是能修的。”

趙維楨點頭:“找人盯著他就是。”

果不其然,李斯的話語落地,呂不韋向來溫和的神情微微收斂。

他一雙明眸中鍍上幾不可見的陰霾。

當然,呂不韋還是顧及了大面,保持著平靜的語氣:“不韋以為,派來間者以圖謀數十年的不安生,乃對秦莫大的詆侮。秦國本欲滅韓,韓國先送來了刀子,剛好可借鄭國一事出兵。修渠一事,待滅韓之後再修也不遲。”

“不合適。”

趙維楨搖頭:“統一中原就如同在山坡上滾雪球,這雪球丟下去引來的便是地動山搖,不可能半途停止。”

一旦出兵吞並韓國,就是昭告天下都洗幹凈等著吧。

沒道理滅韓之後停下來修渠,一修修十幾年,不是白白給其餘五國留下喘息的機會麽?

“正因如此,不韋才以為不應修渠。”

呂不韋堅持道:“王上即位後,部署了一大圈,就為吞並各國、統一中原。如今籌備萬全,只差出兵,難道要為修渠停工麽?如此不正中韓王下懷,拖延了進攻的步伐?”

趙維楨:“修渠、滅韓,並不矛盾。”

呂不韋:“……”

他表情沒變、動作沒變,好似什麽都沒發生。但夫妻這麽多年,呂不韋這麽一沈默,趙維楨知道他是因這話不爽了。

於是她側了側頭:“怎麽?”

“沒什麽。”

秦相國再次展開笑顏。

他笑得和煦又溫順,白凈面孔上還帶上幾分恰好到處的驚訝。

“未曾料到,夏陽君會堅持這勞民傷財之事。”他的話語中帶著幾分冷意:“一旦定下修渠,便是數勞師動眾,數十年不止。君上可曾想過,期間會有多少人死在這渠上?這渠若是有用則罷,若是無用呢?君上究竟是為民,還是為名?”

言下之意,竟然是指責趙維楨忘卻了初心。

趙維楨不過是挑了挑眉梢。

呂不韋鮮少會同她說這般重話,不過,他說的也是實話。

修渠不容易,肯定要動用上萬,甚至數十萬的勞工與奴隸。這年頭又沒有勞動保護法,就算現在趙維楨下死令不能虐待勞工,層層官員下去,也不見得有多少能執行。

只是……

難道打仗就不死人了?難道鬧了饑荒,就不會餓死平民了?

不修渠,未來的洪澇災害,幹旱年份,關中地區死的人只會更多。

而且她也明白呂不韋的立場。

趙維楨知道歷史,明白鄭國渠不僅有用,還相當有用。但眼下在場的人,沒一個是水利專家,他們也只能從政治層面上討論。

在呂不韋看來,修渠確實不如統一六國重要。

他也是為秦國。

可現在的秦國,確實有一邊修渠一邊統一六國的實力。想想未來鄭國渠帶來的好處,趙維楨不願意讓步。

“相國昔年下定決心,投資先莊襄王,留下奇貨可居的美名。”趙維楨開口:“一場豪賭賭贏了,如今身居高位,是打算收手不幹了麽?”

呂不韋闔了闔眼。

他還欲開口,嬴政及時插嘴。

“這裏不是朝堂,毋須為沒有定下的事情爭論。”少年嬴政說:“寡人覺得,可先行關押鄭國,同時放出間者為秦俘虜,以及鄭國說服秦王的真假消息,讓韓國自亂陣腳。”

說完,他看向李斯。

“至於修渠,事關重大,決議之前理應有充足準備。李卿,此事就交給你,修渠需要的物資糧草,錢款勞工數目,以及實地考察的情況,零零總總,先去調查出一個結果再說。”嬴政吩咐道:“到底要不要修,等有結果再議也不遲。”

李斯趕忙應下:“是。”

嬴政一番言論,足以讓呂不韋明白眼下的情況。

一則,秦王政也有意修渠,他支持趙維楨。二則,國君打算重用李斯。

呂不韋何其精明?他迅速想通了更深層的意思——這是李斯,甚至是秦王政開始站隊了。

一名有能力的君主,是不會眼睜睜看著權臣做大的。

他希望趙維楨和呂不韋意見不同,而非僅僅表現給朝臣看。

既是如此……

眨眼的功夫,呂不韋便放下了剛剛隱隱的不悅。

他依然保持著淡淡笑意,恭敬讓步:“還是王上想得妥當,一切就等李卿拿出方案之後再說。若是王上願意修渠,不韋也定當支持,沒有與王上,與維楨針鋒相對的道理。”

嬴政聞言,冷淡的面孔中浮現出幾分緩和意味。

“仲父能理解,最好不過。”他說:“還請仲父與夫人多多掛心。”

“應該的。”呂不韋笑道。

之後幾人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,便就此散去。

趙維楨離開章臺宮後,先去了墨家的工坊,看了一眼秦央那邊的情況。

如今有趙姬親自監督,造紙與印刷的新工坊迅速設立起來,雖則只有幾名工匠忙碌,但《千字文》的雕版已經基本雕刻完畢,再過幾日就可著手印刷,算是進展喜人。

隨後她又去酒肆看了看情況,回到府上時,已然是黃昏。

呂不韋一離開章臺宮就直奔驛館,與李牧商議盟約的具體協定去了。

待到太陽落入地平線,趙維楨用過晚飯,哄了雙胞胎去睡覺,呂不韋也沒回來。

白日答應了同房住,呂不韋心裏美得很,臨走前吩咐侍人先行行動。趙維楨回來時,她房裏的東西便都搬到了呂不韋的主屋裏。

洗沐之後,坐在銅鏡前,趙維楨還多少有些不習慣。

她費勁地拆開盤好的頭發,剛剛拿起梳篦,門開了。

門頁轉動,發出沙啞的聲音,在寂靜的夜中分外明晰。室外的夜風吹拂進來,銅鏡邊的燭火由此搖曳閃爍。

呂不韋走進門來。

趙維楨放下梳篦,拎起衣袂起身:“商議完了?”

“嗯。”

他身形瘦削,踏進屋子裏,幾乎占不了多少空間。

但搖曳的燭火拉長了男人的影子,莫大的陰影遮住墻壁與天花板,仿佛勃然巨獸擠進了屋子內。

這巨獸是會吃人的。

“盟書已寫好,只待明日上朝。”巨獸平靜地開口。

“好。”

趙維楨視若無睹:“你先行去洗沐,熱湯已備好。”

可是呂不韋並沒有應下。

沈默蔓延開來,片刻之後,趙維楨率先出言:“若是累了,去歇下也——”

回應她的是男人毫無征兆的動作。

投影至墻壁的巨獸迅猛地吞噬掉趙維楨的影子。呂不韋邁開一步,沒有給趙維楨任何後退的空隙,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。

一如當年她初來鹹陽,首次對峙,呂不韋同樣是抓住了趙維楨的手腕。

同個位置,同樣不可抵擋的力氣。

“維楨。”

四目相對,那雙眼如墨般漆黑。呂不韋喑啞道:“你扶李斯上位,是為協助秦王,還是為了挾制我?”

那人皮之下的怪物蠢蠢欲動。

趙維楨垂著眼眸,失笑出聲。

她擡起另外一只手,撫()向男人的臉頰。

“現在。”趙維楨反問道:“你後悔要我與你同房了麽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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